关于“中国第一姓名”,一直以来,都是一桩疑案。2005年的时候,博客中国的副总裁卢亮编了个小程序,用于统计自家网站的重名重姓数量,认为排名第一的为“刘波”。卢亮将程序放到自己的博客上,每天30万的点击率让他彻底惊呆。也就是从那时起,他才意识到人们对自己的姓名有多关心。中国青年政治学院一位对此事感兴趣的教授王大良提出反对意见,在他看来,重复最多的名字应该是“王涛”,大约有10万余人。随后又有一个名为“中国姓氏权威”的博客加入战团,抖出“中国重名最多的50个姓名”,表示 “张伟”才是真正的“中国一哥”。根据我掌握的覆盖中国人口超过90%的数据显示,中国重名最多的10个姓名应该是:
张伟 29.9万人
王伟 29.1万人
王芳 27.7万人
李伟 26.9万人
李娜 25.8万人
张敏 24.5万人
李静 24.3万人
王静 24.3万人
刘伟 24.2万人
王秀英24.1万人
你家宝贝的大名:“轩”还是“怡”?
“遇上今年第15个子涵!中国文字都灭绝了?”西安一位好友跟我吐槽。
我也曾在微博上贴过几个时下流行的“菜市场名”(台湾舶来词儿,意指到菜市场去叫这个名字,很多人都会回头),瞬间收到200多条评论,记得有位妈妈诉苦:“我女儿小的时候叫静怡,在超市购物的时候,听到有人叫‘静怡’,当时吃一惊,以为是叫我们呢。回家以后我就给女儿改名叫‘歆颐’,没想到女儿说她就认识三个‘欣怡’了。”
在这样一个大数据比大白菜更深入人心的时代,类似的疑问,不会无人关注。
9月24日,上海浦东新区的公安部门发布了一组数据:“浦东新区2010年(含)以后出生的小宝宝有11万多人,其中名字叫‘宇轩’的男宝最多,有281人;叫‘欣怡’的女宝最多,有397人。”
这让人联想到不久前,网上一份悄悄走红的《2010后孩子起名趋势》。该文作者抽取了2010年1月1日以后出生的30万小朋友的姓名做统计。阅后,有家长惨呼中枪,有人幸庆自家老公起名威武,还有不少围观群众表示了遗憾:为什么只抽取30万?能否真正反映出2010后的起名趋势?
这是一个有趣的话题。其实早在2012年,国内一家机构就已经运用大数据,首次推出了“量化姓名趋势研究”成果。我有幸深入其中,得以基于覆盖中国人口超过90%的姓名数据,做一个近距离观察。
第四大重名潮来袭
每个年代,都有自己爱过的名字。
西汉时,有本教孩子识字的书《急就篇》,列出了165个名字:广国、爱君、忠信、贤良、尧舜、禹汤、延年、益寿、千秋、万岁、猛虎、熊罴、汉强、灭胡……它们代表的是当年最受追捧的主流价值观。
名字也是一部微观史,雕刻有时光的烙印,这本无可非议。官方正在推行的《通用规范汉字表》共收录有8105个汉字,摒弃难以入名者,善加甄选组合,起个不那么“人云亦云”的名字,用东北方言来说,那也是“妥妥的”。但人口大国、文化断层、从众心理1:1:1,就成了压死名字的最后一根稻草。
建国后,重名潮一波还未平息,一波又来侵袭。前三次人们多有耳闻,分别发生在建国初期、“文革”时期以及上世纪七八十年代。教育部“语言文字应用研究所”的研究员张书岩,自言通过第三次全国人口普查的抽样数据发现,在1966-1976这十年中,“红”在名字中的使用率达到第一位。在我看来,这是一个足以登上《时代》杂志封面的字,道尽集体迷失的岁月。虽然 “红”字的排名实际上并没有那么夸张,但一呼百应是事实,在1970年代达到巅峰。
80后想要自嘲,则可以来一句:“皇上,还记得大明湖畔的张伟吗?”这也是中国重名最多的姓名,至今裹挟了近30万人。
如今新新人类,疑似正在掀起新一轮重名潮。
根据我了解的统计结果,2010后重名率最高的十大名字分别为:
女娃:子涵 欣怡 梓涵 晨曦 紫涵 诗涵 梦琪 嘉怡 子萱 雨涵
男娃:子轩 浩宇 浩然 博文 宇轩 子涵 雨泽 皓轩 浩轩 梓轩
这些字则热到发烫:
女娃:涵、梓、怡、子、萱、欣、可、嘉、梦、琪
男娃:轩、浩、子、宇、然、博、文、涵、皓、昊
调研的时候,我收到大量类似的反馈:“我是一名幼师,学生里像子轩、欣怡这样的名字都泛滥了。”一位在儿科工作的医生表示,子涵、子轩、子豪、子睿、欣怡这几个名字,在病历上一天要写好几回。
有网友感慨说:“这些孩子的名字,放在1880年是清末秀才,1920年是风华绝代的女演员,1950年指定在台湾出生,1980年就是一文艺青年。不幸进入2010年,满大街都是这路数。”他的原话,还要更刻薄。
从2010后潮流热名Top10可以看出,满满的都是双名。
其实从新中国刚成立的时候,一直到1960年代,中国人还是挺喜欢双字名,女娃扎着堆儿地叫秀英、秀兰、桂英、玉兰。但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开始,双字名似乎被“诅咒”了。单名狂飙突进,横行天下40年。在最极端的1980-1990年代,最流行的前20个名字里,男孩的单名率达到100%,女孩达到85%。直到时代的车轮驶入2010年代,双名终于上演了“王的逆袭”。不亲眼看到统计数据,真不敢相信中国人对单名的怨念有这么深。
历史上,也曾有很长一段时间,单名所向披靡,甚至上升到贵贱的高度,激烈程度堪比清初的留头还是留发,都属于形式就能决定内容的。那时候骂人估计都是这种风格:你才起双名,你全家都起双名。
这都要拜王莽所赐。其在位不过15年,对名字的影响长达300多年。
众所周知,王莽“篡国鸩君”,才全面接收了大汉资源。大凡篡位之人,对“根正苗红”的宣传之心都要更强烈一点。所以王莽要来一场“文艺复兴运动”,高举《周礼》、尊古的旗帜,甚至连起名都纳入了意识形态管理。
独尊单名的依据,来自儒家经典《公羊传》里面一个说法: “讥二名。二名非礼也。”然而“讥二名”在《左礼》里也有,针对的却是楚公子弃疾,弑君即位之后,改名为熊居这事。
到底是因为杀了大boss取而代之被讥?还是只要背着两字名就活该倒霉?这在儒学上本来就是一个糊涂案,又碰上王莽醉翁之意不在酒,岂有不“乱判”之理?
据《汉书》,王莽曾正式下达法令,禁止起二名,又通过给谋逆的臣下起二名,来表达帝王的爱憎。
其实崇尚单名的风俗,周秦以降就已存在。人们喜欢单名,也不贬低双名,甚至连王莽自己的亲长孙原来也是双名。但自从王莽把名字当作统治工具,用国家法令表达了对双名赤裸裸的鄙视,这对单名从东汉到三国两晋的大热,起到了强化效果。从此起单名成为上流社会表明“政治正确”的姿态。民间倒不整这些幺蛾子,老百姓更发愁明天的早饭在哪里。这股单名热,直到华夏大地陷入大分裂、大动荡,皈依佛道成为人们逃避现实、对抗黑暗的方式,才被动摇了“信仰根基”。
魏晋时期的士族门阀,开始喜欢在名字中添加“之”、“道”、“僧”、“法”。王羲之更是一条道走到黑,他的七个儿子依次为玄之、凝之、涣之、肃之、徽之、操之、献之,两个孙子为桢之、静之,两个曾孙叫翼之、悦之。据陈寅恪先生的考证,这是因为当时五斗米道盛行,而“之”字正是道徒们相互识别的身份暗记。
宋代之后宗法制勃兴,按字辈取双名成为必须。谁承想,祖宗家法,有朝一日,又被扫入了历史的故纸堆。
家里的老人说:“破四旧的时候,族谱都拿去烧了,更别说按字辈起名。”伴随着宗法制的土崩瓦解,起一个结构别致、活泼新颖的单名,是属于那个时代的酷。直到如今,谁家还恪守字辈起名,仍然会被贴上“乡土”的标签。这就是单、双名“争夺”话语权背后的社会变迁。
一场跨越千年的纠葛,注定还要继续下去。从2010年代开始,单字名一夜之间变成 “五仁君”,集体滚粗。也许是一连用了40年,有点审美疲劳;也许是人们不再把简单当有趣,两个字更能表达多维之美;也许是重名高企,连户籍警都加入到劝退大军;也许是生不逢时。像白开水一般寡淡的名字,什么时候都难免。但在上一个“以单为贵”的年代,起名多半讲究雅正淳厚,信手便可拈来徽、翊、昱、琮、孚、瑢、珩、胤……如果把文化的根革了,没有五千年的传承做后盾,又怎能怪单名“傻大黑粗”不招人待见?
名字后面的性别观
就在双名掌握了绝对主导权的同时,从周朝就传下来的“三从四德”,在2010后女娃身上,也被一扫而空。
虽然不同时期的偏好略有差异,60后时兴“英兰玉秀梅”,70后移情“丽艳敏芳静”,80后钟爱“静丽娟艳燕”,90后喜欢“静婷敏丹丽”,00后专宠“婷静颖雪敏”。但潜心推敲起来,大多逃脱不了“女德、女容”两大主题。似乎生而为女,就应该致力于做一个美丽的花瓶。男人长得再猥琐,只要功成名就,总有莺莺燕燕飞蛾扑火。女娃如果生得丑,那就是一个让人内牛满面的杯具。即使埋头在事业上苦干,也会被呼作“女汉子”。
冰冻三尺,非一日之寒。
从一些史书典籍可见,花鸟、珠玉、艳色、爱怜、女德,不啻为女娃起名永恒的主题。丽、华、珠、玉、贞、娆、娥、姬、姜……这是汉魏女子常用的名字。如果说缇萦、昭君还有点高冷,郑德柔、曲丽卿、李贞、高淑、陈兰英、郑琼、元婉、杨莹、王娇娇……这批唐代墓志铭中的名字,现在看起来也毫无违和感。
然而2010后是个华丽丽的分割线。涵、怡、欣、诗、梦、嘉扑面而来,一扫传统儒家给女性定下的“德容言工”四大道德标准,标志着诗意浪漫、快乐清新,略带一点点小深度,成为2010后女娃起名新风尚。
如果说女孩起名,和她们实际的社会地位一样,在很长一段时间都犹如装饰历史的一道 “花边”。那么男孩起名,其实也只有一个主旋律,那就是“阳刚气”。1950-1970年代,男娃起名崇尚奉献精神,在不同阶段凸显了不同的政治主题:
刚建国那会儿,涌现了大量的建国、建军、建华、国华 、国强。让人不禁想起西汉初年大风起兮云飞扬,广国、汉强、不侵、平定、破胡、却敌也是当时最时髦的名字。作家张抗抗,看名字就知道出生于抗美援朝的时候,那时出了不少抗美 、援朝、保国 、卫国。如果是出生在大跃进,则热衷于取名跃进 、胜天、超英 、超美。有位名为“张抗美”医师笑言,拥有这样的名字,连年龄都瞒不住。
从80后到00后,政治风明显退潮,成功人士取代了革命英雄,名字开始强调个人奋斗,坚强伟大。纵观半个多世纪,父母们对男娃的期望从来都很直白:伟、勇、超、强、杰、帅、鑫,最多简单打个比方:波、涛、鹏、宇。
“敢不敢再省事一点?!”忍不住吐槽的70、80后痛定思痛,决定给自己娃娃起名绝对不能再随意。皓、昊、子、轩这类带有中国古典文化气息的汉字崛起,晟、熙、铠等字也在中高端家庭逐步走热,大气儒雅成为新一代男娃的起名潮流。
女四德,男阳刚。从1960年代到2000年代,中国最热的男女前30个名字,俨然泾渭分明,井水不犯河水。除非少数另类的父母望女成龙,望子成凤。但从2010后最流行的名字来看,性别界限开始在名字中模糊,“刚柔并济”成为一种全新的趋同化选择。
中性名的背后,是席卷全球的中性风。
2005年李宇春超女夺冠那晚,我被某“玉米”强拉在电视机前观战。那时候,我对于这样一位假小子获得无上荣宠,深深纳罕。后来还有一首歌在网络上很流行:“不管是李宇春还是曾轶可,都是我的哥我的哥。”
《时代》周刊对李宇春如此点评:“她所拥有的,是态度、创意和颠覆了中国传统审美的中性风格。”而如今不仅娱乐圈的男人越来越女人,女人越来越男人,起名亦如是。
有人以为这是社会分工惹的祸,男人不需要卖力气耕田,织布这样的细心活儿也不再是女人的专属。但从起名字的历史看,大治大乱的时候,都容易出现“不爱红装爱武装”;多元化的时代,人们对于中性风也更为宽容。
大汉朝那会儿,汉武帝的第二任皇后姓卫,字“子夫”;东汉开国皇帝的第一任皇后为“郭圣通”,汉桓帝第二任皇后干脆直接叫“猛女”。看来越是女汉子越容易当皇后。这股中性风也影响到了下一代。陕西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硕导焦杰统计了《后汉书·皇后纪》中所载的公主名字,发现百分之七十都呈中性或者男性化。“名女人”也不能免俗。“举案齐眉”的主人公梁鸿,其妻名“孟光”,字“德曜”;归汉的蔡文姬名“蔡琰”;连写下“女四书”之首《女诫》的班大姑都叫“班昭”。
唐朝率百代风气开放之先,起名也是大尺度。柳宗元的外甥女起名“崔蹈规”,字“履恒”。在墓志铭中,还能看到崔金刚、王僎先、卢上客、殷瑞卿、李清禅、马凌虚、樊自明……安能辨我是雌雄?
2010后,则出现了像“子涵”这样高度跨界的“中性名”。如“羲”、“禹”、“奕”这些明显带有男性气息的汉字,中高端家长给女孩起名时,接受程度明显更高。有位母亲选名字的时候,坚持要给女儿定名“卢禹希”,因为喜欢刘禹锡的《陋室铭》。从一线反馈的情况是,至少半数的中高端女宝宝家长,都提出名字不想要过于女性化的气息,还有些特意注明了“希望大气”。
看我七十二变
中国人起名,曾经极度绚烂。
唐代讲究语出必有典,杜如晦,出自《诗经》“风雨如晦”;武三思,三思而后行。民国是华夏文明曾经最有可能触及全新高度的机会,集千年皇权被打破的释放感、外部世界带来的清新气息、古老文化的积淀传承于一身,在起名字上也轰轰烈烈了一把。那些人文精神、时代风骨,对知识和人格的崇尚,同样也隽刻在兼容并蓄,或大气儒雅,或风致嫣然的名字里:廖仲恺、张季鸾、徐志摩、林徽因、金岳霖、叶浅予、傅斯年、梅贻琦……
但从建国到2000年代,如同一部电影断了篇儿。如果非要给这个时期的中国人起名一个总结,可以浓缩为三个字——没文化。2010后的名字,让人看到了断点续传,这要得益于他们的父辈。
70后、80后,是崇尚知识的两代人。
张书岩提到过一个名字“囊萤”,它的主人出生在 1977 年 7 月, 当时十年动乱刚刚结束,学校里终于容得下安静的书桌。这个名字用晋代车胤以纱囊盛萤火虫 、借光苦读的典故 , 表达了父母期望孩子刻苦读书的心情。
在他们成长的过程中,也是港台文化盛行的阶段。如一位评论者所言,当成熟城市的文化优越性扑面而来,怎能不让刚刚进入城市化进程的内地顶礼膜拜?不少年轻的妈妈就是看着琼瑶小说和电视剧一路走来,那些蕴含了“文化”韵味的主人公名字,在当时具足了启蒙色彩。即使是简单的模仿,也反映出物质富足后对精神世界的追求。
有位父亲说,他给女儿起名子涵,看中的是“子代表比较有学识的人,涵是有修养的人”。
从给学者剃阴阳头、坐土飞机到追求有学识、有修养,无论如何都是一个飞跃。但大伙儿都内“涵”、“诗”意起来,又变得有些不妙,“烂大街”的说法不胫而走。2010后起名,如今正处于从模仿到形成自我表达的尴尬期。
所谓穷极思变,在被起名折磨得要疯掉的爸爸妈妈那里,同音字成了一宝。“子”可以变成“梓”、“紫”,“雨”可以变成“语”“羽”,“萱”可变成“暄”、“瑄”、“煊”,“欣”则变成“昕”、“馨”、“心”、“歆”。
还有家长玩起“后现代” ,四字名也小规模流行起来。